我來美國,到今天剛好四年又幾天。
四年來,週邊人事物不斷轉變,自己老臉也開始長法令紋。唯一沒變的是鄉愁。
什麼是鄉愁?還沒出國前的我不太懂。那時的我很喜歡哈金的書"落地",覺得字裡行間,似乎蘊含著許多鄉愁。
要出國了。坐上飛機,懵懵懂懂地跟底下燈火通明的台灣說再見。幾片雲飄過,我也似乎在朦朦朧朧之間懂了。
一開始的鄉愁,好像存在卻又不太具體。那時被加州美麗的太陽曬個快樂地暈頭轉向,只知道偶有小事讓我煩躁,而這些小事好像在台灣都不會發生。於是我開始第一階段思鄉:台灣真好,以前自己真不知足。
去DMV(美國的監理所)等兩三小時,總讓我火冒三丈地想掐著櫃檯的脖子,再懷念台灣的辦事效率。
在洛杉磯開車,堵在405上好幾小時,竟然讓我在車陣中,懷念起台灣大家又超車、又五台車擠三車道的效率。
在學校吃冷三明治披薩很反胃;在餐廳吃,又好大份量好難吃。想著台灣的小吃流口水,但又不得不盯著體重計,埋怨自己吃美國垃圾竟然還變胖。
任何服務都要給小費。不用給小費的服務有時奇差無比。想到台灣服務業,大家都這麼盡心盡力;我竟然還得TIP服務品質不到一半的老美,只為了美國服務業不調高最低薪資、反要全民一同分攤。每想到此,就讓我回國,連去個7-11都想給店員小費。台灣這麼好的服務要是給小費,我至少還給得心甘情願。
還能比較與抱怨倒還好;抱怨完畢,思鄉第二階段則像是得了失憶症。而這個症狀對於移民來說,永遠不會好轉。
雖然我感謝臉書、SKYPE、及所有免費通信軟體讓我跟台灣還能保持聯繫;但漸漸地,孰悉的氣味跟觸覺消失了,剩下聲音跟2D的影像。我慢慢地從一些人的臉書、甚至生活上消失,在重要的場合缺席了。我錯過好朋友的婚禮、沒見過親戚剛出生的孩子、沒辦法幫自己爸爸媽媽買生日蛋糕、慢慢地想不起來台北路名的順序、漸漸地有些字跟成語講不出來。
有次回台灣,我不知所措地發現,以前很常在師大夜市週邊遛達的咖啡酒館們都不見了。我站在巷子裡,失憶症般地盯著陌生的店面,努力地拼湊腦海的影像。在我24歲的那年,曾經近一年,晚上都在某家咖啡酒館工作。酒保們都知道我是那個,從晚上八九點到十一點,會邊喝酒、邊跟他們聊天、邊拉著excel預測下季業務預算或看書的人。這些師大夜市的記憶,隨同我其他的回憶,如夜市的路人來來去去、隨風而逝。
有天跟朋友點餐。那時是我們來美國的第三年。
我:好想吃豬腳,超久沒吃的。(我在台灣根本不愛吃豬腳)
朋友:欸,我昨天睡覺夢到,我回到台灣了耶。
我:蛤真好耶,那你在台灣幹甚麼。
朋友:我忘了。可是我超高興的。
朋友是個神經也很大條的人。我看著她有點黯淡的眼神,再看著好像很好吃的豬腳;我領悟到,思鄉第三階段,是神經感官諸失調。不喜歡的變喜歡,太喜歡的會想到作夢。
第一次出差夏威夷,撲鼻而來的濕氣跟迎面的海景,讓我龍心大悅。大喜不在於是夏威夷,而是那個溫度濕度景色等,讓我覺得夏威夷真像台灣。感官失調,美國台灣傻傻分不清楚。
思鄉是一種聽覺失調。
出國前的我只對電音跟搖滾樂有興趣,對其他旋律沒有甚麼特別感情。但出國久後,當年聽了想抓狂的歌都變得好有味道。
以前每逢過年,走進小七或大賣場聽到"咚咚嚨咚鏹"等之新年歌就頭痛。但當場景換成在大華九九超市被同樣地轟炸,我竟然也盯著自己的推車出神。推車裡頭放的沒有年菜,沒有爸媽或阿公阿媽,就那麼幾把青菜跟火鍋肉。惱人的新年歌聽起來突然更讓人傷神。
思鄉的極致失調,莫過於聽到長榮航空放的望春風。這些學生時代被老師逼著唱的老歌,坐進飛機用聽的就是不一樣。那種聽著以前根本不喜歡的歌,卻異常情緒化的感覺,常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青春期。為了壓抑自己總是被望春風的弦樂,拉成少女般的玻璃心;我每回上機就開始看書。再怎麼累都硬著頭皮看,把自己的思緒轉換成故事裡的路人甲。
然而少女在出關後,不到一天就被台北的喧囂打回成大嬸。尤其習慣了加州郊區的安靜與一成不變後,台北的生命力常讓人不知所措。阿婆仍舊騎車不長眼;走在路上,還是會撞到機車踩到蟑螂,仍舊永遠找不到垃圾桶。
但故鄉就是怎麼看怎麼美。異鄉的失調病,在吸了口台北混濁濕熱的空氣後痊癒。
本文9/23/15刊登於The News Lens
搭長榮最怕landing台灣的時候的望春風、眼睛自動起霧然後模糊、媽呀…是自己太矯情還是老了,跟版主巧合喜歡的搖滾跟電音現場live house已經很久沒再去過…離開台灣卻更愛台灣了。
你的字字句句都寫中了我的心情我也是在六年前來美國工作,尤其是您提到的所有的聯繫都只變成了語音而2D影像以及無法替爸媽買生日蛋糕的那一段讓我感觸很深。我也畢業於師大所以對你的描述有很多的連結。很喜歡你寫字的方式,讀了你好幾篇文章,請你一定以後要繼續分享,謝謝你!祝福你!